高科技人才培養交流如何辟新路
開學日期越來越近,小飛(化名)的心情越來越復雜和緊張。
前往美國的那一紙簽証,是她從大一時就定下的目標,是她關於未來一切規劃的起點。但申請簽証卻沒有想象中那樣順利。
小飛是北京交通大學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現在美國大使館對中國理工科專業學生的簽証都會check(審查)至少兩個月左右。”小飛說。
雖然有些焦灼,但她對簽証還是很樂觀的。因為她拿到的是黃綠單子“check”,通過應該只是時間問題。
“工信部直屬的一些學校的學生,要麼直接就不去申請了,要麼就拿到的是白單子,被秒拒了。”小飛說。
黃綠單子“check”,白單子被拒。不同顏色決定了留學生的不同命運。
7月份,有報道稱,500多名中國理工科研究生申請赴美留學簽証時,被美使領館以不符合美國《移民和國籍法INA》第212條(f)款及第10043號總統令為由被拒簽。
個體的際遇是時代和國家發展的縮影。
全球化格局處在分裂、重構的關鍵時期,科技人才流動呈現新態勢、新特點。在一些專家學者們看來,我國高端科技人才培養和引進、流動等正面臨機遇和挑戰,亟須重新思考。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
限制中國留學生簽証本質上是一種對華技術封鎖,對中國高科技領域的遏制打壓延伸到留學領域。
對於計劃赴美留學的部分中國學生而言,這個夏天注定是煎熬的。
“我出生在廣西南部千山萬水的貧困農民家庭,家裡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台壞掉的電視機。當我在鎮上上高中的時候,我的班主任告訴我要努力學習,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名“因美國10043號禁令而無法出國留學的普通學生”在網絡上的一封公開信中,深情講述了他渴望去美國深造的動因,以及為此付出的艱辛。
他被全球排名前十的美國著名大學錄取,要去攻讀博士學位,並獲得每年6萬美元的獎學金。然而,這名學生的中國畢業學校被美國列入所謂制裁名單,他的留學之路受阻。“我感到從未有過的無助。”他說。
讓這些中國留學生人生被改寫的,是2020年5月由美國前任總統特朗普簽署的美國第10043號總統令。
正如一些專家分析,限制中國留學生簽証本質上是一種對華技術封鎖,美國對中國高科技領域的遏制打壓延伸到留學領域。
去年4月,美國反華議員湯姆·科頓宣稱應禁止中國留學生赴美學習理工科。科頓污蔑赴美中國留學生“搶走美國人的工作、偷竊知識產權,設計可以用來攻擊美國人民的武器與設備”,稱美國大學“訓練了這麼多中國的精英人才”是“丑聞”,應重新審視向中國發放學生簽証的政策,禁止中國學生選修研究生層面的理科、工科專業,而隻能選文科。
科頓宣稱:“中國學生想來的話就應該選修莎士比亞的著作和《聯邦黨人文集》,這就是他們應該從美國學習的,而不是量子計算與人工智能。”
隨即,科頓和另一名參議員布萊克本提出一項議案,要求禁止向赴美從事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研究的中國公民發放學生簽証。
不久后,白宮發布《禁止部分中國留學生和研究人員入境》,即第10043號禁令。
禁令稱:“中國當局利用一些中國學生,主要是研究生和博士后研究人員,作為非傳統的知識產權搜集者。因此,本科以上水平的中國學生或研究人員,如果是或曾經與解放軍有關系,很有可能被中國當局利用或拉攏。鑒於以上情況,我(特朗普)認為某些中國公民申請F或J簽証進入美國學習或研究將損害美國的利益。”
據分析,禁令本身沒有指明被限制的實體清單,而是要求美國國土安全部做出進一步的解釋。而實際操作中,被限制的對象主要是特定的幾所中國理工科高校的學生。
人們曾寄希望於拜登上台后,政策會有所鬆動。但很遺憾,並沒有。
隨著國際學生赴美旅行禁令解除,美國駐華使館於今年5月重啟了中斷近一年的留學簽証服務。然而,來自工信部直屬的七所中國高校和國家留學基金(CSC)獲得者,大概率會收到被“秒拒”的白單子。
被拒留學生們透露,在實際面簽中,所有在上述學校有過學習經歷或是受國家留學基金資助的同學,若是想要赴美學習STEM專業,無論本碩博,還是已經畢業工作多少年,都會被一刀切地拒簽。
據有關報道,7月份被拒的500多名學生均為申請赴美攻讀博士或碩士學位的研究生,大部分學習電氣電子工程、計算機、機械、化學、材料科學、生物醫學等理工類專業。
他們擬就讀的美國高校包括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麻省理工學院、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等。約四分之一學生獲得了美方獎學金,絕大部分學生辦理簽証的時間是在美拜登新政府上台后。
“由於美國學校對於STEM專業的定義十分寬泛,已經有多位攻讀商科甚至藝術類專業的同學被拒簽。”被拒留學生們在《反對美國10043號總統令行動倡議書》中稱,據觀察,禁令開始波及其他高校的部分學生。
目前,已有2000多名被拒簽的中國留學生和他們的支持者組成了一個抗議團體,他們成立了自己的網站(http://www.10043.org),啟動了社交媒體賬號,開始募捐籌款活動,反擊美國針對中國留學生的歧視性簽証政策。
在杜克大學終身講席教授、中國科學院外籍院士王小凡看來,這一事件表明:“一個可以預見的變化是,未來去美國攻讀博士學位、進行博士后科研培訓的渠道,很可能會逐漸收窄。幾年之后,接受過美國一流學術機構嚴格科研訓練的青年人才回國數量,很可能會顯著下降。”
“中美科技脫鉤的風險並沒有解除,拜登政府在戰略層面上繼續視中國為最大戰略競爭對手,對華戰略核心依舊是限制中國科技發展。”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教授李正風說。
從高水平人才回國到“寒蟬效應”
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高端人才,在我國科技發展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由於“寒蟬效應”,很多留美人才有可能會減少與中國的合作交流。
眾所周知,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高端人才,在我國科技發展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時間回到1978年。鄧小平提出向美國派5000名留學生,時任美國總統卡特當即回復“請派10萬人來”,兩國由此拉開了互派留學生的序幕。
此前,中美人文交流一度隔絕近30年。以致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曾感慨:“從1950年到1971年,華盛頓送上月球的人比派往中國的人還多。”
1978年,中國迅速開始選拔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赴美留學人員,從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國科學院等大學、研究機構選出52名學者。
經過三個月的強化英語訓練后,他們被分配到包括麻省理工學院、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等全美各著名大學、研究所開始學習、開展研究。
后來,這批人悉數回國,成為各個領域的佼佼者,李衍達、陳俊亮、柳百成、張楚漢、張恭慶、姜伯駒、童坦君等7人后來成為中國科學院或中國工程院院士。
1979年,中美建交。
到了20世紀80年代,更多的留學生選擇了經濟學、企業管理等專業。在金門島,聽到中美建交消息的27歲台灣陸軍連長林正誼,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悄悄下水,游了三個小時后到達大陸,隨后就讀於北京大學經濟系,並給自己改了個名字叫“林毅夫”。他后來又赴美,在芝加哥大學、耶魯大學學習經濟學。
1984年,國家頒布了《國務院關於自費出國留學的暫行規定》,打開了人們自費留學的渠道,無數中國留學生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激情、勇氣和夢想去往世界各地。
隨后,吳鷹從北京工業大學辭職,考入美國新澤西州理工學院﹔閻焱、熊曉鴿、張朝陽、張亞勤去了美國﹔徐小平先去美國,再到加拿大……
之后的十多年間,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回到中國,活躍在政、學、商等各界,在當時的新技術、新理念和IT產業中發揮重要作用。
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1978年至2013年底,中國留學人員數量,從第一批52人,發展到306萬。到2010年左右,中國70%以上的高水平大學校長,90%以上的兩院院士,具有海外留學經歷。
另有數據顯示,近年來,我國每年派出超過35萬的學生和年輕學者赴美留學或訪問,每年吸引歸國留學人員約50萬人,超過25%的回國人員來自美國。
當下,一批高水平在美華人科學家因美國的另一項計劃選擇回國。
這項計劃是美國2018年發起的“中國行動計劃”(China Initiative)。美國歷史上,以一個國家的名字命名調查行動十分罕見。這項計劃美其名曰為了找出特朗普所說的“竊取美國貿易和科技秘密”的“間諜”。
不少在美華人留學生、學者和科學家因此遭到迫害與污蔑。執法部門在辦案指標驅動下,大搞有罪推定。美國司法部對參加中國高校或科研機構合作的科研人員,包括美國本土科學家和華裔科學家,已提起至少20余起刑事訴訟。如哈佛大學利伯案、麻省理工陳剛案,以及埃默裡大學李曉江案等。
這讓許多在美華裔學者開始“重新思考未來”。
回國,成為他們“未來”的一個可行計劃。
7月1日,南京大學現代生物研究院官宣,國際生命科學領域頂尖學者、原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終身教授帥克已全職加盟該院。
其實,自去年開始,國內各高校就不斷傳出頂尖學者放棄國外教職重磅加盟的消息。
南京大學引進JNK通路的發現者、全球細胞信號轉導研究領域頂級學者、芝加哥大學Ben May癌症生物學系教授林安寧,任命其為現代生物研究院院長﹔藥物制劑及生物材料領域的國際知名學者顧臻教授作為講席教授全職加盟浙江大學,受聘為藥學院院長﹔UCLA前教授朱鬆純受聘擔任北京大學人工智能研究院院長……
“這些高端人才的回國當然會在科研、人才隊伍建設、學科發展等方面起到較大的引領作用。”李正風分析。
但同時,他認為,由於“寒蟬效應”,更多有意願與中國開展合作的美國科學家或中國留美人士,也有可能會減少與中國的合作交流。
持這一觀點的不在少數。
有分析稱,中國留美科技人才回國創業和就業將會受到美方更多的阻撓和刁難。如果這種趨勢持續下去,我國高技術專業人才培養和引進勢必會受到一定的影響,從美國吸引華人學者和留學人員回國工作的成本將更高,技術領軍人才引進也變得異常困難。
此外,由於美國在信息技術、材料科學、生物技術等領域處於全球領先地位,我國科研人員想接觸這些前沿科學研究也將更為困難。
科技人才是技術交流的紐帶和載體。有觀點認為,中美人才鏈一旦“脫鉤”,其負面影響不止在於短期的“人才荒”問題,還可能出現“人才斷檔”,將影響我國在基礎研究和前沿技術領域的突破。
建立完善獨立的科學教育體系
在部分研究型大學和頂尖研究所建立完善和獨立的科學教育體系不意味著固步自封,現代科學的前沿發展、人才培養都離不開國際合作。
中國該如何應對?
“能不能一直吸引全球范圍內最優秀的人才到中國,建立培養頂尖人才的體制機制,讓科學素質優異、綜合能力突出的高端人才,在科技前沿領域、在相關的國家管理、在參與國際治理的中國或國際機構中盡其所長,是關乎國家未來發展的重要戰略問題。”王小凡說。
這不得不讓人聯想到近期另一條備受關注的消息:高考滿分的海南考生吳京泰通過強基計劃被清華大學未央學院錄取,專業為數理基礎科學+微電子科學工程,投身“卡脖子”關鍵領域。
科技自立自強或許首先要實現人才培養的自立自強。
正因如此,王小凡認為,當前最重要的事,是在部分研究型大學和頂尖研究所建立完善和獨立的科學教育體系。
王小凡分析,與接受過海外頂尖學術機構培訓的青年人才相比,國內培養的青年人才,往往有杰出的科研動手能力,但在科學思想的提煉總結、科學發現的呈現、表達交流方面存在短板。為解決這個問題,他認為,對研究型大學和頂尖研究所內研究人員的評價指標中,應包括對博士生、博士后的綜合能力培養。
“教育部、科技部、中國科協等部門,應考慮提供旨在培養高水平科研人員的培訓交流項目,為專業能力、綜合素質突出的優秀人才提供高水平的展示平台和豐富的就業機會。”王小凡說。
建立自己的科學教育體系不意味著固步自封。王小凡強調,現代科學的前沿發展、人才培養都離不開國際合作,尤其是基礎研究領域。他說,美國大部分科學家能夠理性看待中美科技合作,中美科技合作仍有廣泛基礎。
“應進一步發揮學術團體協會在國際科技學術交流的主體地位,支持一流大學研究所與外國研究機構之間的學術合作交往活動,鼓勵大學、學會發起組織建設一些國際交流項目。”王小凡說,舉辦更多的國際交流活動,尤其是一些品牌式的學術會議和活動,邀請世界各地的科學家來華交流。
在王小凡看來,在舉辦這些活動的過程中,應鼓勵優秀中國科學家在全球和區域科學組織代表中國發聲,為人類共同面對的重大挑戰提出中國方案,協調全球合作,將是國家軟實力的重要組成方面。
除了加強合作,如何在新形勢下引進國際一流人才同樣是個大課題。習近平總書記去年9月在科學家座談會上強調,“要面向世界匯聚一流人才,吸引海外高端人才,為海外科學家在華工作提供具有國際競爭力和吸引力的環境條件。”
國家統計局最新數據顯示,我國研發人員總量連續8年穩居世界首位,“但人才隊伍的質量和水平仍需大幅提高”。李正風說,這體現在前沿領域做出重大貢獻的科學家數量仍不足等方面。
在全球范圍內引進一流人才仍是當務之急。
李正風分析,區域化、多樣化的全球化新格局下,亟須改變以美國為主的科技合作交流布局,加強與“一帶一路”國家和周邊國家的科技合作交流﹔注重通過“一帶一路”、G20、東盟、上合組織等國際合作共同體加強國際科技合作,引進全球優秀人才。
基於所在課題組的研究成果,李正風建議,要超前預判全球化格局新變化,制定長期可持續海外人才引進整體戰略,避免無序競爭和短期行為,建立全球科技人才流動監測體系,為抓住機遇精准引人用人提供支撐﹔盡快改變人才流動單極化狀況,形成雙多邊、多樣、多向的海外人才工作布局﹔大力提升我國科技社團、科研機構國際化水平,切實發揮民間組織與用人單位的引人用人主體作用﹔同時,更為重要的是持續優化我國科技發展的環境與條件,夯實吸引全球一流科技人才的基礎。
(本報實習記者孫瑜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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