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這朵花,和人類捉了100年“迷藏”
今年春天,陝西省西安植物園的高級實驗師張瑩原本計劃去往秦嶺南麓考察,卻因為又一波疫情的來襲而作罷。
“我之前聽說陝南的旬陽發現了一個陝西羽葉報春的種群,一直想著找時機去看一下。”他說。
張瑩所說的珍稀瀕危植物、中國特有物種陝西羽葉報春,盡管在這些年來開遍了他工作的實驗室、溫室和苗圃,甚至到“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程度,但他還是想親身走進秦嶺,看看這個葉片似羽毛線條飄逸、心形花瓣整齊向花柱歸攏的粉紫色小花,在野外的生長狀況。
在有著“生物多樣性基因庫”之稱的秦嶺裡,找尋這個曾匿跡百年的野生植物,其難度並不亞於大海撈針,但同時也是“路雖遠行則將至”的實踐樣本。陝西羽葉報春從重新被發現到獲得保護進而利用的背后,是植物研究與保護者們崇善致美、篤行致遠的深厚情懷。
驚鴻一瞥夢難解
報春花屬為報春花科多年生宿根草本植物,全屬的500多個種中我國就有293個,主要分布在西南和西北地區的山地。其中,羽葉報春因葉緣有類似羽毛的有裂葉而得名,在全球有廣泛分布,並不算稀罕物種,但陝西羽葉報春卻是個例外。
“陝西羽葉報春要比迎春花開放得更早。”張瑩說,陝西羽葉報春每年12月開花,直到次年清明后日漸枯萎。
當然,陝西羽葉報春成為不少植物學家心中“白月光”的主要原因,是它被人類驚鴻一瞥后,在100多年裡“玩”起了“消失”。
1904年2月28日,德國人威廉·菲爾希納攜眷從陝西安康前往西安的途中,在秦嶺南麓發現一片正在開花的草本植物,便隨手採集制成標本帶走。
作為中國南北方地理分界線的秦嶺,氣候獨特、物種豐富,一直是生物多樣性在地球上體現最集中的區域。在路途中意外採集到的這一標本,被菲爾希納帶回德國。柏林植物園的著名分類學家萊茵哈德·克努特在鑒定后,將這新物種按照通行的“林奈雙名命名法”,以菲爾希納這一姓氏的拉丁文轉寫取名陝西羽葉報春(Primula filchnerae)。這是植物學界公認最早的相關記載。
當時的清王朝風雨飄搖,自然無力組織科學考察團獲取更多有關秦嶺野生動植物的資料。而靜靜躺在柏林的獨此一例的陝西羽葉報春標本,在1943年毀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大轟炸,僅留下一張黑白照片和一幅手繪線稿圖。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再也沒有見過這種植物,自然無法採集新的標本重新進行模式指定。
中外植物學家普遍認為,陝西羽葉報春早已在野外滅絕。張瑩回憶,自己剛參加工作時讀過的一篇專業短文中就提到,陝西羽葉報春和華南虎等一樣,是最讓國內學界扼腕嘆息的十個已滅絕野生物種之一。
“再不擔心它會滅絕了”
工作30年來,張瑩一直在為珍稀植物種子庫的建立和野生植物的保護而努力。他和陝西羽葉報春的相遇,是偶然中的必然。
“多年來,陝西羽葉報春是我們本地植物研究人員心中的一份牽挂。它流落國外又消失百年的故事,讓我們一直感到遺憾。”張瑩說。
2004年,西安植物園在參與秦巴山區珍稀瀕危植物遷地保護工作時,就將陝西羽葉報春列為重點考察對象。但包括張瑩在內的多路人馬歷時數月,幾乎走遍陝西省位於秦嶺南麓的所有縣區,仍沒有尋獲這一“報春精靈”的下落。
專家們並沒有灰心,之后每次去秦嶺山裡,都會問問鄉親或親自走一走,看能不能“奇跡般”地碰上陝西羽葉報春。
轉折發生在2006年。國內民間植物學家甘啟良先生在秦嶺南坡余脈上的湖北省竹溪縣南部深山,相繼採到3株葉片呈羽狀全裂的報春花科報春花屬植物,他將標本寄給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經過鑒定,該物種就是被認為已滅絕的陝西羽葉報春。
“既然它還存在,就不可能不出現在陝西的地界上。”張瑩說,“既然名字裡有‘陝西’兩個字,我們就要在陝西把它找到。”
接下來是近十年“猜猜尋”的過程。竹溪的發現之后,全國再尋不到陝西羽葉報春的蹤影。張瑩在陝西各地動保站、街道鎮辦布下“眼線”,並和其他野生植物專家、愛好者搭起“天線”,成立QQ群、微信群,約定相互通報新的發現。
2015年,一篇名為《珍稀瀕危植物陝西羽葉報春在陝西重新發現》的論文震驚植物學界。這源於陝西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專家任毅和張建強在陝西洋縣翁子溝對該物種進行的詳細考察。陝西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高級工程師黨高弟回憶說,他最早在2009年就已經在翁子溝裡看到過陝西羽葉報春的野生種群。
“我是坐通村公交時在路邊發現的,一開始以為這是藏報春,帶回管理局把照片傳到網上后就收起來了。一段時間后,有北京的專家提醒我,說這可能是藏報春的‘近親’——陝西羽葉報春。”黨高弟說,他和同事查閱圖冊、文獻,判斷這的確很可能是陝西羽葉報春,之后約上陝師大的專家一起再去翁子溝做了詳細調查,最終通過論文從科學上確認,陝西羽葉報春在它的模式產地陝西重新被發現。
在獲知這一植物於秦嶺主脈再次出現的消息后,歡欣鼓舞的張瑩和團隊按圖索驥,在2017年3月採集回兩株野生植株。
“當時最早發現的幾處位置都已經被大水沖毀,陝西羽葉報春有可能再次消失。”張瑩說,他們冒著山體滑坡危險取回了植株,但陝西羽葉報春不喜高溫、不耐移栽,由於對這一物種了解的不足,第一次引種失敗了。
不久后,不甘心的張瑩又深入秦嶺,在兩株已經枯萎的陝西羽葉報春花苞中用鑷子夾出僅余的幾十粒小米大小的種子,帶回西安植物園播種。
這次,他將種子分批次放入光照培養箱,並模擬發現地的環境展開實驗。當年12月,實驗室裡的陝西羽葉報春開出花朵。隨后他採集到種子,宣告了這次遷地保護的成功。
如今,看著種子資源庫裡好幾斤的陝西羽葉報春種子,張瑩自豪地說:“我再不擔心它會滅絕了。”
“研究野生物種,就是研究人類自己”
張瑩的南下尋花之旅雖未能成行,但秦嶺南麓先傳來了好消息。4月8日,陝西省漢中市宣布,在勉縣新鋪鎮的七姊妹村發現一個野生陝西羽葉報春種群。
“在山溝裡有好幾片,最大的單株花開得有(農家用的)斗那麼大。”發現者、新鋪鎮黨委書記彭海龍說。
農校畢業、背靠著秦嶺在基層干工作幾十年的彭海龍,本就留心觀察野外物種。在今年3月的一次下鄉中,他發現山路旁有個自己從沒見過的粉紫色小花叢。
“我找來老鄉詢問,回答說這花在村子裡開了好些年,大家都把它稱作‘抱母雞花花’,並不怎麼在意。”彭海龍還是雲裡霧裡,於是打開手機上的拍照識物軟件,輕輕一掃——
“陝西羽葉報春!”
之前沒聽說過這個物種的他,看到后面緊跟著的簡介后眼前一亮。
“我怕識別有誤差,趕緊把花上下左右拍了個遍,發給漢中市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站和陝西省林業局的熟人。”他說,“半個多月后,省上確認,這就是陝西羽葉報春。”
“這植物對生存環境要求高,能在這裡生長不恰好說明了這些年本地生態的改善?”想到這裡的彭海龍更加激動,趕緊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一株盛放中的陝西羽葉報春。清明假期后,他陪著專家再上七姊妹村,詳細觀察了花卉的根系與果實。
“這又是陝西羽葉報春的一個重大發現。”張瑩得知這一消息后說,他過去並沒有聽說勉縣有陝西羽葉報春,這裡比其他幾個發現過陝西羽葉報春野生種群的縣都要偏西南,無疑擴大了物種已知的生長范圍。同時,七姊妹村海拔隻有600米,也是目前野外種群中生長海拔最低的之一。
“幾乎所有報春花都分布在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地,但陝西羽葉報春相比之下要低。在自然史上,究竟是除陝西羽葉報春之外的種類都‘爬’了上去,還是陝西羽葉報春率先‘走’了下來?這個課題,不僅可能成為秦嶺地區生態氣候變遷的佐証,而且隱藏著野生植物進化的密碼。”張瑩說,他們將進一步揭開陝西羽葉報春的神秘面紗。
“人們常說‘秦嶺無閑草’,就是在夸贊秦嶺的生態包容性,它毫無疑問是一片野生動植物生長的樂土。”在張瑩看來,“研究野生動植物就是研究人類自己,保護它們也是保護我們。”
“開在街道上、學校裡,就是最大的保護”
盡管陝西羽葉報春在陝西、湖北等地都已經成功引種並有一定規模的室外人工培育,但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官網上依舊將其列為瀕危等級。
“在我看來,對一種植物最大的保護,就是把它盡可能地利用起來。”張瑩說,應該盡量讓它們避免人類的干預,自然地生長,才能逐步恢復自然狀態,進而擴大種群。
2021年春,西安植物園用栽培的上千盆陝西羽葉報春辦了史上第一次花展,引來不少關注,也讓研究人員更堅定了將這個物種推回自然空間的信心。不久,張瑩去往陝西洋縣的西安植物園秦嶺基地,把近50株長勢健壯且沒有變異的陝西羽葉報春植株選在不同的環境種下,進行野化回歸實驗。
一年過去,有3株在撂荒地上存活,另有若干在秋季補種的也走完了開花結果的過程。
野化若有把握,那能否將陝西羽葉報春進行推廣,讓更多人所熟悉?這引來專家們的思考。
去年9月,西安市蓮湖區遠東實驗小學的操場邊,孩子們將陝西羽葉報春的種子播撒在長1米、寬0.5米的種植箱中。這株曾深藏秦嶺無人識的小花,走出溫室與實驗室,走到廣闊天地,用嬌弱花朵背后頑強的生命力,闡述著自然的奧秘、生命的神奇。
對這個從未見過的花卉,學生們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學校大隊輔導員朱莎告訴記者,四至六年級每個班認養一個種植箱,還成立了興趣小組,在植物專家和科學課老師等的指導下,學習花卉的種植方法,了解植物生長發育各個階段的不同情況。
“經過一整個花季的綻放,孩子們在環保意識和動手能力上都有提高。他們體會到了研究人員保護大秦嶺的不易,會更加珍惜綠色生態。”朱莎說。
張瑩和黨高弟均認為,這是陝西羽葉報春走進大眾視野的關鍵一步。“陝西羽葉報春未來能開在街道上、學校裡,我認為就是對這個瀕危物種最大的保護。”張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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