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朝阳区望京一市场门前排起黑三轮长队
文/图 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闫格
7月26日下午5时,北京市朝阳区望京地铁口附近湖光中街的辅路发生了这样的一幕。
一辆“黑三轮”与一辆机动车,因哪方先行驶的问题发生了僵持,各不后退。双方皆持续鸣笛一分多钟后,“黑三轮”败下阵来,毫不犹豫地进入机动车道,逆行离去。
因天气炎热,“黑三轮”两旁的车门并未关闭。随着前者掉头、转弯、逆行驶入机动车道等一系列动作,法治周末记者看到,三轮车中的乘客缩着身体,紧紧抓住摇摇晃晃的车体,不断地嘱咐三轮车司机,“慢点、慢点”。
但这一嘱咐似乎毫无作用。“黑三轮”继续逆行,又险些与一辆正向驶来的机动车相撞。
法治周末记者在北京连续3天的暗访中,这样的一幕每天都有发生,而且频率不低。值得一提的是,即便“黑三轮”属于非法经营;有些车主在行驶时不遵守交通规则;三轮车车内缺少对乘客的保护装置,但它们却并不缺少客户。
而“黑三轮”并非是北京特有的现象。在中国的不少城市,都面临着“黑三轮”带来的种种困扰。与其相伴而生的,通常还包括“黑摩的”、“黑车”。
7月20日在北京首都机场T3航站楼引爆自制炸弹的山东人冀中星就曾在东莞开“黑摩的”载客,据报道后被当地治安队员打伤,进而引发上访等一系列问题。
“黑三轮”日入三四百
谭金光是北京市丰台区方庄地区一名“资深”的“黑三轮”司机。曾经,他是食品公司的货车司机。2008年,谭金光辞职,购买了他职业生涯中第一辆三轮车。
而今,他在北京市丰台区方庄地区开“黑三轮”。2012年,谭金光曾用半个月时间,完成了一份“黑车”的调研报告,这份报告交给方庄街道办事处后逐级呈上,成为北京市丰台区多个执法部门的参考资料。
清晨6时,几乎与地铁首班车通车时间相吻合,谭金光的同行们早已从床上爬起来,开着三轮车,聚集到方庄地区多个小区门口。
在谭金光的调研报告中,以地铁口为中心,向外辐射3公里之内,公交站牌少的社区、写字楼、农贸市场、城乡接合部,都是黑三轮们的常驻地。对于他经常转悠的方庄地区而言,蒲黄榆地铁站的黑三轮最为集中。
工作日的早晨,常见的景象是:睡眼惺忪的上班族们走出小区门口,直接钻进一辆三轮车里,省略问价、还价的步骤,直接来一句“师傅,到蒲黄榆地铁口”。下车后,上班族从口袋里摸出5元钱递给司机。
9时以后,客流量明显少了。“黑三轮”司机们开着车,回到他们在附近租住的隔断间,或者地下室里,短短地补个回笼觉。等到上午11时,他们又会出门,开始他们一天中第二轮拉活儿。
而这一轮,将一直持续到晚上10时左右。
一年之中,谭金光和他的同行们几乎不会选择休息,甚至过年都不愿回家。“过年,城里人才打不到车。”
没有客人时,他们往往会趴在方向盘上,或者倚着车短暂地休息。随着三伏天里中伏的到来,短裤、半袖几乎成为“黑三轮”司机们的统一装扮。
然而,在谭金光看来,虽然辛苦,但他们同样是时兴的自由职业。“不用打卡上班,生病了、亲友来了,不用请假,都能歇个几天,没人强制你一天必须得干多少活。”
谭金光已过不惑之年,他的同行们大多与他年纪差不多。他发现,“黑三轮”车主逾七成都是外地来京务工的农民,在“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的考虑下,纷纷把蹬无合法运营资格的“黑三轮”作为营生。
而这一营生,在谭金光看来,一点都不比上班、务农挣得少。
“你猜干这一行一天能挣多少钱?”谭金光询问法治周末记者后,说,“勤快的一天能挣三四百块钱。”这意味着,如果“黑三轮”司机全月无休,一个月的收入可能过万。
而作为其中“不勤快的”,谭金光即使上午11时才出门,每天还能挣200元。方庄地区的“黑三轮”都安装了电瓶,以此为动力。据谭金光称,每天电瓶充电用不了3块钱。如此,他每个月能保证6000元以上的收入。
2008年,谭金光开货车仅能挣2000余元。彼时,“黑三轮”车主每月收入已达4000元。
“黑三轮”的竞争对手
“黑三轮”的竞争对手之一,是出租车。但在数量上,后者还是要更多一些。
2012年,北京市交通委官方网站发布的《北京市“十二五”时期交通发展建设规划》称,北京市出租车总量为6.66万辆。
“仅仅方庄地区,‘黑三轮’逾800辆,你眼前这几条街就有六七十辆。”谭金光说道,“我估计,整个北京城的‘黑三轮’绝对超过4万辆。”
谭金光回忆,他的调研报告中曾着重提到“黑三轮”存在的意义。
“大兴区旧宫的公交车站点还比较少,出租车又不愿意去,那住在这儿附近的居民怎么办?”接着,谭金光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还愿意把乘客送到楼下。”
在丰台区方庄采访时,有居民向法治周末记者反映,附近夜间很难叫到出租车。
7月27日下午7时左右,在方庄桥西,记者也曾尝试打车。20分钟内,该路段无一辆出租车经过。
“丰台区大红门小市场比较多,个体户每天都要上新货,而这一地区早晨五点半才有公交车,但五点钟‘黑三轮’就等在那里了。哪怕打车15元,‘黑三轮’25元,人们也会选择‘黑三轮’。原因就在于,出租车太少了。”谭金光说。在他看来,如果没有市场,“黑三轮”也不会存在。
方庄街道办事处主任冯志成承认,居民方便的需求是“黑三轮”生存的土壤。因此,整治“黑三轮”,实际上是解决城市规划“最后一公里”的难题。
一个多月前,方庄一带安置完成了28个公共自行车租赁点,共计400余辆自行车。而北京市交通委员会提出的“社区巴士”方案,近期也将在方庄的三个社区内试行。
但这些能否击败“黑三轮”,还有待时间的检验。
备对讲机避城管执法
7月26日,法治周末记者在望京地铁口询问“黑三轮”司机到东直门的价格。但刚刚还主动揽客的司机流露出不情愿的神情。“60元,不还价”。而出租车行驶这段距离的价格一般在40元左右。
随后,记者询问的另外两位车主也并不愿揽这趟差事。
最终,一位叫张喜的“黑三轮”司机表示愿意跑一趟。他告诉记者,自己是河南人,年近40岁,只身一人到北京已有3年。在发现“黑三轮”数量多,且不需任何驾驶技术后,没有一技之长的张喜拿出7000元,买了一辆三轮车,全职跑起了“黑三轮”。
张喜的三轮车上,还贴有一张地下室出租的广告海报。“广告商主动找的我们,30元每月,一般是房屋出租和医院的广告。”他说。
对于之前的“拒载”,张喜解释道,平日里,“黑三轮”车往往只在固定的地区活动,张喜的车平时一般都在望京地区拉活儿。而且,“黑三轮”不爱跑远道。“跑远了拉空车回来更不划算,更何况万一碰到城管得不偿失。”
“张喜们”最害怕的,是遇上城管。
“一旦让城管抓住,那就完蛋了。”张喜加重了语气,“扣人扣车,天天都有抓的。”
但对于包括谭金光在内,丰台区方庄地区不少“黑三轮”车主而言,城管却显得不那么有威慑力。
原来,为了防止城管、交通部门查处,一年多前,丰台区半数以上非法经营的“黑三轮”司机,几乎人手配备一部对讲机。有了对讲机之后,司机们将城管、交通巡查路线及人员点位情况摸得清清楚楚。
这部价格100多元的对讲机,是三轮车车主每天揽活的“必备法宝”,只要车主将自己的对讲机调到同一频道,方圆5公里之内同一频道的对讲机都能收到信息。
谭金光表示,一旦有“黑三轮”司机被执法人员查获,他(她)会马上通过对讲机汇报查获位置和执法队员去向,便于同行躲避。
有时,其他同行的消息也会传到谭金光这里。他听说,军事博物馆一带的城管每天顶多巡查3个来回。附近的一对夫妇,丈夫开“黑三轮”,妻子在街边卖水果。这对夫妻也配备了对讲机,由妻子负责放哨,将城管信息告诉丈夫。2012年12月,大红门城管分队发现这一情况后,当天便查获4部对讲机。
治理难见成效
然而,“黑三轮”车主还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据谭金光称,方庄一带有几位连执法者“见了都得绕道走的主儿”。去年,一位“黑三轮”司机因车被执法者扣押,“拿着自己脑袋往执法车上撞,‘砰’的一下撞得头破血流”。如此几次,哪个执法者都不敢再查他了。
针对这一点,冯志成也很有感触。“执法中困难重重。”他说,“外来务工人员缺乏法治观念,有些黑三轮司机遇到执法人员撒泼耍赖,甚至暴力抗法。最近有一位民警,因执法时被黑三轮撞击而受伤。”
由于执法难,北京市海淀区城市管理监察大队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当前,“黑三轮”、“黑摩的”整治工作已由北京市各区公安分局负责,交警大队与城管大队联合执法。
而对于当前海淀区的整治情况,他表示并不知情。
事实上,方庄一带,“黑三轮”被执法者查获,都会面临扣押车辆的遭遇。只有缴纳1500元罚款后,他们才能领回自己的三轮车。
“1500元伤不到‘黑三轮’车主。”谭金光算了这样一笔账,“仅仅方庄就有800辆‘黑三轮’。据我们观察,执法者每天查十几辆,两个月多才能轮完一轮。也就是说,1500元不过是车主两个月内的违法成本。”
但是,每天查获十几辆三轮车,对执法部门而言却是十几万元的罚款。
对此,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京城管工作人员承认,面对需求的市场环境,“黑三轮”、“黑摩的”很难根除,“不少地区黑车甚至将正规出租车挤对走了”。同时,他也认为,单靠罚款,并不能彻底整治“黑三轮”。
而一些“黑三轮”司机也表示对城管罚款的不信任。
“好像是‘整存零取’,我们三轮车是‘本金’,每天的罚款就是‘利息’。”一位“黑三轮”车主拿自己调侃,“这样‘不动真格’的执法,怎么可能整治得了?”
难走的“正规化”之路
今年1月,西城、朝阳交通支队将查处的85辆“黑摩的”公开销毁。然而记者查阅资料时发现,这样的销毁,几乎每年都会上演数次,似乎未能影响到“黑三轮”的生存。
值得注意的是,丰台区“2012城乡环境建设年”活动大会曾表示,当年要将三环路以内黑车运营“清零”,其中就包括方庄地区。
而北京市交通执法总队举报投诉信箱,有一周之内多次接到关于“黑三轮”、“黑摩的”的投诉的记录。
谭金光称,“黑三轮”的危害,在于车主大多无视交通规则,乱闯红灯、逆行,这也是不少市民的投诉。他同伴的车,或多或少都曾被剐蹭。
他检索公开报道发现,2010年上半年,全市“黑摩的”共发生交通事故42起,死伤51人。
上述城管工作人员也称,整治“黑三轮”,主要原因在于“驾驶三轮车容易,无需专业技能培训,大多数‘黑三轮’司机没有考取驾照,且不遵守交通规则,扰乱交通秩序”。
事实上,以罚款等方式进行整治的另一面,是某些地区试图将“黑三轮”合法化。早在1999年,杭州“黑三轮”的正规化营运悄然试水。
1999年,杭州市拥有1851辆合法营运三轮车,经规范车工、统一车型,补偿被淘汰三轮车等一系列措施,杭州市希望2003年前,全面淘汰市区营运三轮车。
然而此后,杭州市整治非法营运、非法上路的三轮车、摩托车的消息,仍然频频见诸报端。
北京也曾经有过整治“黑三轮”的新尝试。
据悉,北京市西城区金融街附近也曾盘踞着大量“黑三轮”,很多白领上下班都喜欢搭这些车辆到地铁站。为此,金融街特意在早晚高峰时段推出了免费摆渡车,“黑三轮”立刻没了市场。
2008年4月初,丰台区大红门街道办事处社区服务中心曾将360名人力三轮车车主收编为“正规军”,给每名车主发放由大红门街道制作的牌照和车证,车主则要向街道缴纳押金、购车款及“份儿钱”。
这消息一度让谭金光等“黑三轮”司机感到振奋。
但2011年,随着北京市政府整治“黑摩的”的决定,这一尝试也终止了。
“为啥总想着铲除‘黑三轮’呢?”谭金光想不通,“如果市场不需要我们,我们自然会销声匿迹。”
在谭金光的脑海中,有一张“黑三轮”的正规化路线图。他也曾将此作为建议,报告给街道办事处——对于动力较小的“黑三轮”,方庄办事处可以将之纳入“正规军”,统一车型、衣服、编号,进行公司化运作,规定不能进入二环以内拉活。届时,每人每月出450元管理费,其中,100元作为意外险投保,保障车主能够赔付交通事故损失。同时,交管部门也需加强管理,依法处罚三轮车主的逆行、闯红灯行为。
而冯志成则从另一角度诠释大红门尝试的终止:“纳编一事,街道办事处做不了主,必须由市里统一安排。”
冯志成还向法治周末记者透露,方庄街道办事处从未考虑过收编“黑三轮”。
在接受采访时,谭金光还提到,“黑三轮”行业内,同样不缺老北京人。他给记者介绍了一位五十多岁的张姓北京人。内环扩张的过程中,失去土地的张某,每个月工资不到2000元,膝下还有儿女的他,只能撂下身段开“黑三轮”。
末了,谭金光感叹不已,“如果能开出租车,谁想开‘黑三轮’,整天被围追堵截?开出租车还得有北京户口才行”。
随后,他指着方庄市场门口的“黑三轮”车主们说,“都是想挣些钱,过几年就走”。
但当下,大都市里的“黑三轮”依旧尴尬地存在着。
在张喜将记者送达东直门后,记者看到他的“黑三轮”方向盘上挂着4个馒头、一份凉菜。这是他的晚餐。
熟练地收了钱,他调转车头,又一次融入到车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