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恐慌“以房养老”
薛涌
最近,“以房养老”突然成为公共讨论的热点,乃至民政部不得不出来发布安民告示,称国务院印发了《关于加快发展养老服务业的若干意见》中有关“以房养老”的内容被严重误读,其实国务院该意见中提出发展居家养老、社区养老、机构养老、医养结合等多种养老服务模式,在投融资、土地供应、税费优惠、补贴支持、人才培养和公益慈善等方面采取了一系列举措。而“开展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试点”,即所谓“以房养老”,只是“完善投融资政策”中的一句话。一点点制度创新上的探索,引起了全社会的恐慌,仿佛国家想从养老中抽身,要让大家靠自己的房子来养老。
其实,“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在国外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美国影星出身的前参议员、曾竞选过总统的汤普森,就一直在电视上为这种“住房反向抵押”做广告。“住房反向抵押”的逻辑和方式很容易理解:有关公司根据老年人所拥有的住房的估价,每月给老人一笔固定的生活费;等老人去世时,房子就归给钱的公司。这等于是公司预先每月支付房贷购买老人的房子。假设一个人三十岁时买房,一般到六十岁时,三十年的房贷正好还清,房子完全是自己的了。但如果日后退休,退休金不够用,那么通过“住房方向抵押”得到一笔钱,晚年生活的质量就提高了许多。等人走了,房子留着何用?那时房子被接济自己的公司收走,对自己无任何影响,何乐而不为呢?美国如今面临着婴儿潮退休后社保入不敷出之困境,养老问题越来越尖锐。估计这种“住房反向抵押”会越来越流行,而且也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
中国在未来几十年将面临着急剧的老龄化。政府和社会如何应对,目前还看不清楚。“住房反向抵押”,恐怕对相当一部分老年人来说,都会成为必要的养老手段之一。问题是,这种方式应该在民间自愿进行,即纯粹是私人企业和老年人们的交易。政府可以提供若干保护性、鼓励性的政策,但基本应该置身事外。是否进行“住房反向抵押”,对老年人的既有养老福利也不该有任何影响。人们为这样的制度探索感到恐慌,最大的原因恐怕在于对公权和市场的界限看不清楚。不过,另外一个原因,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
有位北京市民在接受采访时说:“我有儿有女,说实在话,他们还眼巴巴看着我这房子呢……我把我这房子抵押给银行以后,生活水平可以提高了。等我百年不在了,房子让银行给收走了,那我儿女不得骂我啊。”这一采访,在公众中引起了普遍的共鸣。
可见,“住房反向抵押”在中国不遭待见,并非仅仅是制度因素,文化阻力同样巨大。啃老不仅要啃到父母死,而且父母死后还要接着啃。这似乎早已成了两代人都接受的原则。然而,这样的文化,不仅使得老人难以安度晚年,同时也害了他们的孩子。
美国许多富裕的老人,去世时把家产捐光。世界首富卡内基有句名言:带着财产走进坟墓是可耻的。遍布美国各地的博物馆、童子军营地、图书馆、自然保护区等等,往往都是过去的老人在去世前捐出来的。这些捐赠是他们最好的墓志铭,比什么豪华墓地都永恒。孩子们不仅没有怨恨,而是充满感激。父母敢这么捐,恰恰说明他们对子女教育的成功:没有一个孩子需要自己的财产,每个孩子都很成功。在公园里,也经常能够看到一个长椅,椅背上刻着一对父母的名字和生卒年月,落款是“热爱你们的孩子们”。这长椅是怀念父母的孩子捐的。当然,美国并非所有人去世时都捐遗产。不过,很少听说子女眼巴巴盯着父母的房子的事情。父母的房子是父母的,和孩子没有关系。双方的界限很清楚。原来我们觉得这是美国人不讲亲情。其实对比一下就明白,这根本不是亲情问题。孩子万事要自己奋斗,不能靠老子。父母不给孩子断奶,孩子就永远长不大。而啃老一直啃到父母死后的中国文化,却更显得没有基本的人情。
看看现在中国的年轻人:自己买房、结婚,往往都要父母接济。也就是说,自己拥有的房子,已经包含着许多父母的心血。等父母去世时,自己大多早已是成家立业的中年人。怎么还盯着父母的房子?如果父母通过“住房反向抵押”,晚年生活宽裕很多、舒心很多,做儿女的难道不该为父母高兴吗?怎么会为此骂父母?
“住房反向抵押”,其实就像房贷、学贷、保险等一样,不过是现代社会中司空见惯的金融产品。当老人丧失了工作能力、需要他人照顾,而其子女和社会又无法充分地承担责任时,老人就必须用自己一生所创造的财富来维持晚年的生活质量。“住房反向抵押”就是其中的一个金融手段。如果实施得当,我们的社会将变得更有效率。也许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住房反向抵押”可以引发一场“文化革命”,破除那种“啃老啃到父母死、父母死后照样啃”的文化,有助于下一代形成自强自立、而不是拼爹的自我期待。
作者为知名旅美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