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傍晚,被騙進傳銷窩點整整七天的廣西籍小伙李楠(右)終於被解救,看到同學后低頭大哭。
7月30日10點多 ,天津靜海縣疑似李楠被困窩點,反傳人士老王翻牆進入打探情況。
7月30日11點,老王用手機收取對李楠的定位信息。
7月30日中午,靜海縣一個傳銷窩點,傳銷人員圍坐在餐桌前等待開飯。午飯是白水煮面條。
7月30日傍晚,老王隻身一人前往接頭地點從一輛出租車上帶回李楠。
收費1.6萬 反傳銷組織“鼠窩”撈人
靜海傳銷十年不絕﹔民間反傳銷人士向求助者收費救人,身份、公益性受質疑
7月30日下午7點22分,天津靜海縣北環路到津滄高速的入口處,老王將李楠從一輛銀灰色夏利車中叫出。他自由了,抱著迎上來的大學室友高鬆,淚流不止。
廣西男孩李楠,今年23歲,剛剛工作一年。7月23日,他被騙入傳銷窩點,在心理防線快被攻破時,大學好友們湊了一萬六千元,委托反傳銷人士將他救出。
這次營救從7月30日上午10點半開始,到傍晚近7點半接到人結束,歷時9小時。
期間,老王帶著李楠的四名同學,與新京報記者一起,探查了靜海縣老城的八九個傳銷窩點,使用過一次手機定位,找過城郊的5個傳銷野外聚集地,還接打過數不清的電話。
由於缺少監管,中國民間反傳銷協會至今沒有正式在相關部門登記注冊。高昂的收費及身份的不合法,帶來的是眾多的質疑與風險。
第1幕 信好友
【小伙誤入“傳銷” 5條短信鎖定靜海】
李楠被前同事王洋洋騙入傳銷窩點。7月25日,禮拜六,清晨5點19分,李楠大學室友趙喆的手機連續接到5條短信。
“吉吉,我是李楠,現在被騙進了傳銷。”其余四條短信的大意是,被困靜海縣一平房內,外面在修路,旁邊有氣象局,快報警。支付寶密碼為×××,把錢轉出去,別回復。
6月29日,李楠接到王洋洋電話,這位在六月初從北京一家網絡科技公司離職前往天津的同事說,新工作很好,每月能掙到5500塊錢,勸他辭職來天津發展,“先發個簡歷,你來的話估計月薪能有六七千。”
發了簡歷,李楠很快接到了一位“白經理”的面試電話,對方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讓他去上班。
他上網搜索這家公司,沒找到官網,隻有一些招聘信息,顯示這是一家去年新成立的信息技術服務公司。糾結了兩天,想到有朋友在裡面,李楠便答應了對方的邀請。
7月23日中午,李楠來到天津,下了火車對方來電,“項目組在靜海縣,你坐大巴來吧。”正猶豫時,王洋洋來了電話,“快來吧,在哪不是掙錢啊。”
抱著看一眼再說的打算,李楠搭車前往靜海。王洋洋和另一個“同事”來接他,一切都和李楠想的不一樣,天下著雨,兩人帶著他走走停停,在街邊吃了一份麻辣燙后,就催他快點走。
拐進一條小巷,眼前出現了所謂的宿舍——一個平房小院,“剛進院子身后的鐵門就被關上了,王洋洋不見了,另外那個人把我帶進屋。”
“我心裡一沉,緊張起來。”李楠剛拿出手機就被對方奪走,屋裡的三個人問他,“有幾個人知道你來這了?你看我們這像做什麼的?”
他編出了十來個人:爸媽、同學、朋友……事實上,沒有人知道他被困在靜海老城的一個小平房裡,這天是禮拜四。
7月25日,禮拜六,清晨5點19分,李楠大學室友趙喆的手機連續接到5條短信。上午11點才看到信息的趙喆被嚇到了。
“吉吉,我是李楠,現在被騙進了傳銷。”其余四條短信的大意是,被困靜海縣一平房內,外面在修路,旁邊有氣象局,快報警。支付寶密碼為×××,把錢轉出去,別回復。
這是李楠偷偷發出的求救短信,一心想著怎麼逃出去,他無心睡覺。黑暗中摸到了同屋人的手機,給趙喆發出了這五條短信。
這之前,李楠曾被兩個人勾肩搭背地押著去過一個旅店。旅店裡幾個房間裡都是傳銷新人,對方反復告訴他,你看,我們干這個不犯法,也沒人來抓我們,門口有攝像頭,你能出來,但你跑不了。
被困的幾天中,李楠的“師父”除了不斷重復上面的話,還一直問他,“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你看我們這是傳銷嗎?你覺得你出的去嗎?”這些試探性的問題,實際上是想讓他放棄逃跑的念頭,盡早配合。
周六上午看到李楠的求救短信,趙喆馬上聯系在北京工作的另一位大學室友高鬆,高鬆跑去李楠之前的住處一打聽,人已走了兩天。
趙喆這時也接到了李楠的電話,對方不再像往常叫他吉吉,而是稱呼大名,聽筒的回音能聽出開著免提。
趙喆當時表示不確定是不是李楠本人,在電話裡問,“我們的宿舍房號是多少?住幾個人?都是誰?”那頭的李楠故意答錯,趙喆確定他出事了。
很快,高鬆撥打了天津的110,電話轉給了靜海警方,那頭的警員表示,提供的信息太少,沒辦法去找人。
第2幕 急救人
【接頭“反傳銷” 要價兩萬元】
為了救出李楠,高鬆無奈之下,隻能聯系反傳銷組織,和一個姓於的人砍價到一萬六,約好禮拜四(7月30日)在靜海和老王會合,先救人后給錢。
高鬆動員了更多同學幫忙救李楠,他們想了個好辦法:讓老鄉用壯語和李楠通話,一般人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
這個辦法很有用。李楠用壯語傳回了信息,把天津描述為“我上大學的城市”,靜海描述為“安靜的海”。
李楠剛到窩點的幾天,對方對他軟硬兼施,一會兒威脅、恐嚇,過一會又端茶倒水,甚至第一個晚上時,還有人為他端來洗腳水。
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對方一刻都不停地說教,哪怕是發呆,也會突然被“拍醒”。“師父”還會講很多勵志故事,“他們把那些命運悲慘的主人公逆襲成富翁的故事背得滾瓜爛熟。”
與此同時,高鬆和同學們在網上找到一則廣告,對方稱可以幫忙救人,打過去一問,要收2萬元。“太貴了,而且還不知道靠不靠譜。”
壞消息很快傳來,李楠告訴同學,對方讓自己用身份証解鎖支付寶,裡面有兩萬多塊沒法轉走。
高鬆有點急了,無奈之下,隻能聯系反傳銷組織,和一個姓於的人砍價到一萬六,約好禮拜四(7月30日)在靜海和一個叫老王的人會合,先救人后給錢。
老王介紹,他們是京津冀反傳銷協會,團隊有七個人,其實就是私家偵探,專門幫忙救人。
這是李楠被困的第7天。早上6點半,高鬆和新京報記者從北京南站出發,在天津與趙喆等3位同學會合后,一行人在上午10點抵達靜海。
在靜海汽車站,40多歲、穿著煙灰色背心休閑短褲的老王出現了。
確認李楠被騙入的第一個窩點在氣象局附近后,他首先讓趙喆試著打李楠電話,“手機開機才能定位。”
得知電話能打通,老王帶著眾人走向事先備好的車,“其余人包個車跟我的車走,先去氣象局附近的窩點。”
老王是東北人,常年在天津、河北一帶救人,今年4月初,新京報記者曾隨同老王在天津一個傳銷窩點中,救出被困28天的女孩小靜。
第3幕 探窩點
【小巷大院翻出受騙者名單】
老王在靜海生活了20多年,熟悉這裡的大街小巷。“靜海的窩點,我能掌握到百分之六七十。”
7月30日上午十點半,從靜海縣長途汽車站出發,車子逐漸遠離市區,十來分鐘后鑽進一個巷子,拐過兩道彎,停進死胡同。
路上老王說,在靜海生活了20多年,氣象局旁邊那幾個窩點都在他心裡,“靜海的窩點,我能掌握到百分之六七十。”老王下車后拐進一條30米長的巷子。在一個緊閉的紅色鐵門前停下腳步。
“這家有兩年時間了,一大幫孩子在搞傳銷,警察常來抄家,后來他們就換了鐵門。”小巷的居民証實了老王的判斷,這裡確是傳銷窩點。
老王把門推開一條縫,眼睛貼上去,邊往裡看邊敲門。旁邊的同學們像“特警行動”一般貼在牆兩邊。
對於這次行動,老王在路上就反復強調,“進去隻要看到咱的人就叫出來,什麼話都別說,千萬別動手,你們要動手我就控制不了了,興許我會先跑掉。”
大門沒有敲開,老王退后幾步踩著一側的瓦垛翻進小院。七八分鐘后,他又翻了出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寫滿人名的紙條。
“這上面有李楠嗎?”“沒,咦!有騙他來的那個人。”紙條上有王洋洋的名字,“沒事,這上面都是交過錢的,沒交錢的還在洗腦,沒上名單。”
這裡確實是李楠最初被騙進的傳銷窩點,事后李楠回憶,上課時,幾個人盤腿席地而坐,培訓員在一旁用極快的語速介紹這個公司和盈利模式。
幾堂課下來,他了解到,公司名為“蝶貝蕾”,是廣州一家日化企業,主要經營化妝品,上下線花2900元買的不是產品,而是“營業執照”。
一個人可以買多套,也可以拉朋友入伙。公司等級分明,經手的營業執照越多,等級越高,相應的提成也越多。不過,李楠從未見過產品和公司材料,所有的介紹和話術都是手抄版。
第4幕 出絕招
【QQ神秘人定位被困者手機】
定位一直是老王找人的慣用手段,鎖定人在哪個片區后,靠著經驗,再挨個窩點去敲門。他透露,他們在通訊公司的機房裡有人,每定位一個手機,要給對方六七百塊錢。
沒找到李楠,老王不慌不忙地坐到樹蔭下,點上一根煙,掏出手機開始定位。他打開手機QQ,把李楠的電話告訴對方。五分鐘后,收到了一個地址和一張地圖截屏。
定位點在上述窩點西北方向,直線距離700米。老王判斷,這不是被轉移,就是躲避警方,跑去樹林子避風了。
李楠果真被轉移了。因為和外界通話過多,引起傳銷組織懷疑,7月27日天剛亮,他就被轉移到靜海縣城的另一個窩點。
不過老王說,這種定位一般會有300米誤差。“我們在通訊公司的機房裡有人,每定位一個手機,要給對方六七百塊錢”。
定位一直是老王找人的慣用手段,鎖定人在哪個片區后,靠著經驗,再挨個窩點去敲門。
有時幸運,剛進入第一家,就能找到被困人員。“最快10多分鐘一個。”老王介紹,一般找兩天,兩天內找不到再放棄。
2014年,老王幫一對河南周口的家長找孩子,夫妻倆一到天津,孩子就關機,沒法定位。“一定有老家人通風報信,”三次定位未果,老王決定欲擒故縱,暫時不找了。等過了一段時間,悄悄定位,終於把人找到。這是最艱難的一次,用了兩個月時間。
干這行4年來,老王的反傳銷團隊解救了八九百人,平均兩天救一個人。
來到定位點附近,老王像一隻嗅覺靈敏的獵犬,總會在一些鐵門前停下腳步,上下打量,湊近門縫看看,就能確定這是不是傳銷窩點。
據他多年來的經驗:門內有十幾雙鞋子整齊擺放,院裡晾著許多年輕人衣褲,那就八九不離十了。“走路時腳步要輕,豎起耳朵聽,他們上課時聲音大,有時能聽見。”
終於在隱蔽的小巷末尾,院裡有了回音。
“誰?”
“我。”
“你誰啊?”
“趕緊開門,少廢話。”
半分鐘,門鎖開了。
院裡的正房分三間,中間客廳擺著一張長桌,十幾個年輕人站成兩排,桌上整齊地擺著不鏽鋼飯盆。
裡面沒有李楠,老王催促,沒人就趕快走。院子門口,開門人安慰受到驚嚇的同學們,“別怕別怕,慢走慢走”。
老王說,這種有人的窩點隻要能進去,不給他們找麻煩,對方會很“守規矩”。
當天靜海30°高溫,在棋盤一樣的窄巷裡轉悠了七八家窩點后,老王一無所獲。
第5幕 撂底牌
【鎖定傳銷小頭目做換人籌碼】
老王還有最后的底牌,如果找不到想要的人,就鎖定相應網絡的窩點和相應網絡的人,這是可以用於交換的籌碼。一開始找人,傳銷網絡就已知道,各個網絡之間還會通風報信,反傳銷組織鎖定了傳銷窩點,就等於抓到了他們的把柄。
午飯過后,老王再次來到最初鎖定的窩點。以同樣的方式翻入院內后,設法將院門打開。幾位同學在雜物間找到了李楠的行李。
大家可以肯定,李楠曾出現在這個窩點。
在三間正房裡,客廳的設置和之前的窩點並無二致,隻有一張沙發和長桌。
一側的男生宿舍散發著濃重的尿臊味,一摞疊放整齊的薄被像從煤堆裡撿來的一樣黑。
晚上,新人們通常會被拉住聊天,“師父”告訴李楠,如果安心做的話,根據幾何倍增原理,滿14個月后年薪可達到536萬元,過上早飯一杯牛奶38元、出差住四星半酒店、睡水銀床的生活……
李楠拆穿對方,“水銀有毒。”被限制自由后,他找不到機會逃脫,隻能通過這種方式進行思想上的反抗。
晚上睡覺,十六七個男生就在這10平米的小屋打地鋪,稍一翻身就會碰到旁人。
李楠說,早飯常常是一碗清粥夾雜著幾塊土豆,中午就吃饅頭就咸菜,“被困7天,他隻有兩次大便。”
女寢室長屋裡,老王找到一張寫有上百人名的網絡樹狀圖,看到幾個有所耳聞的頭目姓名,他決定去郊外的樹林找找。
找到樹狀圖上的小頭目,就有可能找到李楠。按照經驗,傳銷窩點“躲負面”的地點在郊區:人煙稀少的小樹林、廢棄的蔬菜大棚、高架橋下等隱蔽處。
盤踞靜海的非法傳銷由來已久,在網上,從2004年至今的11年間,媒體對靜海官方打擊傳銷的報道幾乎未曾斷絕。根據《中國工商報》2014年6月報道,自2008年以來,工商、公安機關累計取締傳銷窩點1300個,教育遣返參與傳銷人員3.5萬人次﹔刑事拘留傳銷組織者和骨干分子近百人,解救被限制人身自由人員300名。
車子由縣城開出10來分鐘。穿過一條河溝,一大片樹林裡聚集著成群的年輕人。少則三五人,多則10余人,大多數人聚在一起做游戲打扑克,還有的三三兩兩面對面坐著像是在講課。但這其中沒有李楠。
在一座高架橋下的聚集點,四五十個男女坐在鋪蓋上打扑克。身旁放著饅頭、榨菜、大桶純淨水。
一個男孩從人堆中走出,笑瞇瞇地招呼老王,“大哥,你找誰?說名字我幫你問問,你們別緊張,這咱都懂。”
“最近‘風浪大’啊,都跑這麼遠來了,給你們領導問問,有沒有這個人。”老王說,這些人一般都知道我是干什麼的。
就這樣跑了多個聚集點,依然沒找到李楠的下落,一行人隻能回到原處“守株待兔”。
下午五點多,巷子中穿過兩個騎著自行車的年輕人。老王跟了上去,二十來分鐘后,他回到了窩點邊上。
“我跟那倆人說了,他們去給領導報信,應該等會就放人。”
這是老王的底牌,如果找不到想要的人,就鎖定相應網絡的窩點和相應網絡的人,這是可以用於交換的籌碼。
一刻鐘后,老王的電話響了,交談中,老王不斷地重復,“你放心你放心,我隻要人。”他向對方保証不會有其他麻煩,並約好在高速口交人。
當晚7點22分,李楠被送到了高速口,見到了來接他的同窗好友們,至此他被困整整七天。
A06-09版採寫/新京報記者 趙力 侯潤芳 實習生 劉思維 米惠惠 張瑪睿 宋奇波
A06-09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吳江 王嘉寧
(文中李楠、高鬆、趙喆、王洋洋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