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
原标题:做对的事,就是为了“对”
采写/本报记者高慎盈尹欣陈俊珺
20多岁时,柴静写了她的第一本书《用我一辈子去忘记》,字里行间满是文艺青年的调调。
十多年后的柴静说,“这本书里通篇都是‘我我我’”。
在公共场合,如今的柴静习惯以优雅示人,不见咄咄逼人的姿态,人们听到的总是她的感悟和建议。
在电视节目中,柴静的发问依然不失犀利,但态度更为平和,努力呈现客观和理性。
许多人发现,从前的那个柴静,逐渐消失了。
你不要质疑,要疑问。质疑是你质问要找出什么,疑问是还有未解之余地。
●媒体一聚拢,聚光灯一打开,就像发了一场高烧,很容易被裹挟其中。
●做新闻做到现在,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那就是不要试图寻找传奇。
解放周末:你的新书叫《看见》,记录了你采访中的“看见”,听说你刚从兰考采访回来,这次在兰考你又“看见”了什么?
柴静:关于“看见”这个词,我在书里也写过,就是要从蒙昧中睁开眼,尽可能摆脱看见之前所形成的成见和概念。
这次我们去兰考之前,其实不论是袁厉害还是当地政府,都已经被概念化了。出发前搜索资料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很多说她牟利或者贩卖孩子的材料来自于“据说”、“听说”、“传闻说”,都是些语焉不详的词汇。可能因为我是做调查记者出身,觉得还是要先求得事实的准确,放下任何预设,用亲眼所见的事实尽可能地抵达真相。不要出发之前就把目的地的一切都想好了。
解放周末:听崔永元说过,柴静的一些报道虽然不是对新闻事件的最早触及,但却总能呈现不一样的“看见”。
柴静:这也是我们做袁厉害这期节目遇到的挑战,我们到兰考的时候,很多媒体都已经在那儿了。媒体一聚拢,聚光灯一打开,就像发了一场高烧,很容易被裹挟其中。 “我要第一个发稿”,“我要拿独家信息”,“我一定要跟别人不一样”,这种急切,这种发烧的心态,会影响人对于新闻事实的观察。
不要急于跟别人不一样。做新闻做到现在,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那就是不要试图寻找传奇。为了寻找传奇,你就会在无意中把袁厉害给极端化了,要么认为她一定是个毫无瑕疵的人,要么就认定她是个贪图利益的人,对于当地政府也是这样。
世间事都在情理当中,不要寻找经验以外的刺激性的东西,而要寻找人生经验以内的东西。但同时对每种情绪都要有所戒备。比如我第一次见袁厉害的时候,她一把抱住我。我从来没有被采访对象那样抱过,有的人抱个两三分钟也就松开了,但她足足抱了我10分钟,而且抱得很紧,就好像全部依赖着你。
解放周末:你未挣脱吗?
柴静:我没挣脱,但我也没安慰她。因为我刚到那里,还不能判断这个人。我就没动。
解放周末:她知道你是谁吧?
柴静: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是谁,也可能她只是看到一个来自外界的人。所以,一定是有种很强烈的东西在里面,这个东西是什么,就是我们探寻的出发点。但同时也要保持警觉,不要因为你被拥抱,就倾向了她。我依然保持了关切和疑问。
解放周末:疑问是有疑而问,没有预设的立场。
柴静:当年庄殿君主任就对我说,你不要质疑,要疑问。质疑是你质问要找出什么,疑问是还有未解之余地。
我怕消费别人,尤其是消费一个正处于极端身体状况的人。她的身体是不会撒谎的,医生告诉我之前一天晚上,袁厉害的血压达到180(mmHg)。之前有一次接受采访时,她受过刺激,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人就支撑不住了。我很担心发生这种情况,不能因为我要拿到一期采访,就置别人于险境,我受不了。我就告诉袁厉害,只要能通过外围采访回答的问题,我就不问你,我只要你回答几个非你不可的问题,你不想回答绝不要勉强。这就是我的态度。
解放周末:按理说袁厉害是你们这期节目最想“看见”的人,但是你没有像以往那样做一对一的专访。
柴静:很多人看了这期节目也问我,为什么你们用了很多调查的手段,采访了那么多人,你是怎么考虑你们节目的属性的?我说我没考虑节目的属性,我只考虑我对一件事情想知道的愿望。如果只考虑属性,我就一对一访谈,但一对一对我来说可能抵达不了真相。采访多少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实。
解放周末:那只是一种形式。
柴静:当年我坐在演播室里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受到形式的拘束。当时要做三方嘉宾的连线,栏目的属性决定我必须要让三个人交流起来,隔两三分钟就要有个互动。当你满心想的都是栏目的属性,就把新闻忘了,就把真忘了。一位前辈跟我说,你根本不用考虑嘉宾的感受和观众的感受,你就考虑你对新闻事实的追求,只要你的追求在,哪怕30分钟你只问了一个人,只要你问的这个人能完成逻辑的拆解,其他两个人都晾在那儿,也没问题。
解放周末:跟节目的形态相比,更重要的是让人们接触到事实。
柴静:陈虻当时教我们,要想认识人,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把他(她)放在结构中,要产生各种关系,这种关系自然而然会提供一个审度这个人物的背景,像螺丝卡螺母一样。所以要了解袁厉害,就要看福利院院长跟她的关系,看孩子们、儿子、保姆、县长、警察跟她的关系。我们找各种各样的线索来完成这个人物,我们做的是他人,可是每个人物又都是为她服务的。人由他人构成,他人帮我们找到一种真实的方式把这个人物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