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08年,关于万科的谣言时有泛起,有的风传万科资金链断裂,有的说万科向银行申请30亿贷款遭拒,还有些网络帖子直接说“万科破产”“负债110亿元资产,多处财产被银行查封,各地已经低价放盘”。
5月15日,网络上的爆烈情绪继续蔓延,包括麦当劳、可口可乐在内的诸多跨国公司,也遭到谩骂,与万科一样,它们也被认为捐的太少,“这么吝啬?”甚至开始有人发起号召,去砸店,让这些“铁公鸡”企业统统滚出中国。
王石看到这些消息,十分悲观,甚至“做好了可能被乱棍打死的心理准备”。
已经有很多朋友劝我,你这时候就避一避吧,我说“我避什么避?那就是宿命”。
那年刚好公司安排专门的人跟我三年拍纪录片,从2007年一直跟到2010年。我记得很清楚,在北川回来的路上,摄影师忽然对我说,“你要不要对网民,做个道歉?”我即刻反驳,“我道什么歉?我没什么错,为什么要道歉?”而第二天,凤凰卫视正好对我有一个采访,采访当中,没有任何的预示下,主持人突然说,“哎,王总,如果有个机会让你向观众道歉,你介不介意?”我一愣,但马上跟他说,“我不介意”。当时的情况下,张口就说出来了,就是“无条件道歉”。
这很戏剧性。就在一念之间,昨天还是很情绪化地说,根本不考虑道歉,怎么今天就又道歉了呢?因为我感到了凤凰卫视的诚意,非常明确。他就希望你讲出来,换句话说,他在替你做公关,你感受到了那种诚意。
你看看我是怎么道歉的:我说,第一个来讲,因为我的言行纷扰了大家的注意力,影响了抗震救灾,所以我道歉……我做了几个道歉,但是完全没有就这个帖子道歉。到现在,我对这个帖子也没有道过歉。
捐款门后,王石依然频繁上网,但公司对他的博客、微博设置了看守系统,避免他的不慎言论,再次影响万科形象。比如那一年,他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中心翻阅蒋介石日记,看完后心有所感,就在网上发表了对蒋介石的评价,原本想一评、二评、三评,结果一评刚发送出去,就被公司相关同事删除了。
2008年年底,王石公开说了一些话,其中有“三个感谢”,他第一个要感谢的,是那些骂他的网民,“给我归零,让我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认识了这个社会。”第二个感谢,就是那四千万的罚款单,“让我们知道如何来认识现在这个社会,如何来面对政府的政策,面对消费者的情绪。”第三个感谢,是拐点论风波,“让我们万科经历了一次非常好的考验,让我们知道下一步应该往哪走。”
经历这些之后,2008年对万科的意义是什么呢?总结来讲,第一,从公共关系来说,这一次紧急公共关系的处理,是一个非常失败的案例。你不是个独立知识分子,要去坚持自己的观点,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就没有了存在价值,不是的,你是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你的言论可能影响到股价,可能影响到销售,可能影响到公司的正常运转,这种情况就必须要紧急公关来处理。显然当时你没太在意,觉得它就是个言论,等意识到的时候再来采取措施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作为一个董事长,这事儿不可以随心所欲,因为它可能是颠覆性的。
对我自己呢,是一次重新审视。重新审视了自己,你会发现,你可能因为一句话就狗屁不是了。
这些事刚开始时你的情绪是失落的,但反过来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你发现,是不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你是不是太自信了?是不是太觉得因为你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反而也许在这个道德里面你是最低的?
当你认识到了这样的一个社会,它是这样一个状态以后,反而会从传统文化去反思:我们的民族根基到底在什么地方?那我们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这样你就更知道,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个民族的启蒙远远没有完成。你自己是被启蒙的,所以你得更知道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而不是要扮演那个一呼百应的人。因为不但你没有一呼百应,反而你成了被一呼百应的对象。你要更多去做一些最基础的工作。
就是在2009年,我接受了香港科技大学商业院的邀请,开始在香港科技大学商业院讲课。那之后也逐步减少了在大学或是论坛上的公开讲演,而更多是先来完善自己,对自己的重新认识和理论的提高。
更多地去和学生交流,去重视下一代。这种交流不是你一个公开讲演完了就走了,更多是你要重新反思自己、认识自己,同时和下一代和学生进行交流,挑战自己——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对的,不但一言一行仍要坚持,更重要的是要讲策略,策略地做你认为对的事情。
如果你觉得所做的别人不理解,你却硬要往上面凑,那叫鲁莽。对于年轻人,要更有耐心:为什么他不理解你呢?为什么不但不理解你还要反对你呢?除了你公共关系失败之外,你还要知道这个民族文化传统的东西。你要意识到,并从另外的角度进行反思。简单来讲就是一种平均主义,而平均主义的背后就是同情弱者原则。从这个角度理解了中国传统文化就理解了现在的一些社会现象:你万科,你王石,是弱者呢还是强着呢?很简单,你是强者,但你把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地位那就是你的问题。比如说从利益冲突来看政府关系,在消费者砸你售楼处的时候,谁是强者谁是弱者,当然你是强者了,消费者是弱者。
通过中国传统文化,你就试图梳理,那中国的传统里,中国的企业精神是什么?中国的企业精神就是同情弱者,“情理情理”,“情”是在前面的。所以我回去看以前看的书,人家书里讲得很清楚了。
这其实是个文化的问题,而你却钻牛角尖把它钻成了政治化的、一个意识形态化的东西。从这个角度你就很容易理解了,就豁然开朗了。你会觉得,首先还是修炼不够啊,要学习啊,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我就去西方学习了。
所以,这样大背景下的2008年,对我个人、对万科都非常的关键。真是悟到了非常非常多的东西。
原来很多情况下我洁身自好,比如不行贿,可你发现光洁身自好是不行的,因为你王石的言行,你对社会的影响比你想象的要大;万科对行业的影响、对社会的影响比你想象的还要大,你必须要有社会担当,你要承担这个责任。
不是顾忌,更多感到一份责任,得有点担当。你必须和这个社会、和这个时代共进退,而不是你跟别人讲我就是这样,就是洁身自好,你们企业这样做,我不这样做。
如果说我和一般企业家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我有自省能力。
我越发觉得,中国目前这个转型期更多不是需要勇气,不是需要什么新的见解,不是需要更多新观点,而是更多的需要智慧。
我到底要什么?
(四)
3月30日,晚7点,王石和冯仑坐在北大东门附近的英杰报告馆,与周其仁教授一起,对谈。
周其仁教授是个名人,早年游学美国,一肚子学问,说话还幽默,是个可爱的老顽童。他当着王石和冯仑的面,对着台下近千名观众这样说:“今天来听王石讲座的都是很正确的。你得看看这个人,他讲什么不重要,他不讲也可以,因为他的故事摆在这里。你见精神能量大的企业家,你靠近他会受到感染会受到鼓舞。”
今年3月,王石推出第二本自传《大道当然(2000-2013)》,记录着他过去13年里面临的“放下与坚持的选择”,很多年轻人追捧此书。能容纳近千人的会馆,客满,两侧过道也站满了人,一些人拿着王石和冯仑的书,跃跃欲试。
十年前,王石出过一本自传,记录自己与万科的最初20年,该书定名为《道路与梦想》,显然受到了威廉·曼彻斯特的经典之作《光荣与梦想》的影响。
在《道路与梦想》里,能看到文艺青年王石的影子,他在描写1978年初到深圳的情景,很有画面感:“施工空闲去了一趟沙头角:一条弯曲的石板窄街,路中间一块界碑,冷冷清清。界碑不能越过,内地一侧仅有的两间店铺摆放着极普通的日用杂货。”
从1988年万科改造成股份公司,王石一直是董事长兼总经理。1999年,48岁的王石,终于决定,辞去总经理一职。这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王石深思熟虑的决定。
20世纪80年代创立企业时,我的目标很明确:建立一间新型公司……对于如何开拓业务和建立新型企业制度,我的大脑每天都充满了想法和激情,公司的管理层跟不上我的思路,但另一方面我又时时感到自己半路出家的压力。毕竟没有受过工商管理的专业训练,我一直很想有深造的机会。当时没什么危机感,毕竟80年代下海经商一族的文化层面都不高。“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但到了1992年之后,经商下海一族的文化层次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刊注:1992年,大批在政府机构、科研院所的知识分子受“南巡”讲话的影响,纷纷主动下海创业,形成了以陈东升、田源、郭凡生、冯仑、王功权、潘石屹、易小迪等为代表的企业家。92派企业家被认为是中国现代企业制度的试水者,和之前的中国企业家相比,他们应该是中国最早具有清晰、明确的股权意识的企业家的代表。)市场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开始有危机感——脑中的想法越来越少,更有甚者,到了1998年,构思的周期要长达半年时间。怎么了?我不得不反省自己。
吴晓波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病人”王石》,他看到王石在博客上引用了哈维尔的一句名言:“病人比健康人更懂得什么是健康,承认人生有许多虚假意义的人,更能寻找人生的信念。”当时吴晓波并不能真正理解,王石为何会有如此“疾病的忧虑”。后来到了2010年,王石才首次透露,“从1994年到1997年间”,他的心肌功能严重有问题,腰椎还有个血管瘤,压迫左腿神经,晚上痛得吃止痛片都睡不着觉,医生说他随时可能瘫痪。
但病人王石在辞去总经理的最初日子里,“作为一个习惯了强势,又愿意亲力亲为的人,免不了有伸手去指挥一把的冲动,如果继续在公司待着,肯定会没事找事。”
他选择了疏远自己和管理层的距离,离开公司,去游历西藏,登山探险。而登山者王石,其实早在1998年就诞生了,不过从此时起,他登山之旅更为频繁了。
(登山和生病)是有关系的,想着赶快去趟西藏,一旦瘫痪,你坐轮椅就不方便了。偶然之余,也有内在的逻辑驱使,“现代企业不是靠人,而是靠智慧,靠团队”,你不会放手了就还在那儿坐着,不会的。
其实因为登山它太显性,登珠峰呢它太引起大家的关注,我最好的成绩,其实是飞滑翔伞,我2000年创造的滑翔攀高纪录,现在还没人破呢,喜欢探索,喜欢冒险,不仅仅是登山,还有滑雪,还赛艇,还帆船……
我受了很致命的伤,一个是滑雪,一个是滑翔伞,登山来讲那都……除了那书里描写的,瞬间的很危险之外,都克服过去了。
这从心理学上来讲呢,谁都无法否认,谁都有自卑的一面,当然我也有。
男孩子自小都期望有强健体魄,我的自卑也恰在于此,体现在两点,一是我个子不高,二是我体育不好,虽然我很爱运动。比如说喜欢踢足球,我踢足球踢到45岁才不踢了。我是左撇子。踢左边锋。但是我踢的这个水平呢,是中学校队……板凳队员。整个我的印象中,在中学时期我就只进过一个球。因为你是板凳队员你没有机会的,上场时间太少,你本身水平也就那样的。而且进的那个球还是偶然,就是正好是打比赛的时候那个对方比较弱,踢左边锋的那个主力队员又迟到了,只好就让我上,上了还蒙进一个球。糊里糊涂,就是在那个门前的混战当中,球跑到我这儿来,我就把它踢进去了。这个球是这样进的。所以主力队员一来即刻就把我替代下去了。
我还喜欢打排球,我是二传,因为个子低。所以我后来就发现,虽然我的体型啊,反应能力都不行。但是组织能力还行,因为二传是核心。
篮球根本就没打。跑中长跑,介乎于长跑的耐力和短跑的爆发力之间,最辛苦,但我的成绩最多也就代表班队。
处于那个状态,就是特别憋屈的那种……所以在学校的那些体育运动的尖子,我很羡慕。当然后来在体育运动方面就特别要表现一下自己(笑)。所以登山啊滑雪啊,真的是非常自我,当然你说这里面有没有自卑的心态,当然有,那毫无疑问的。
我感觉我的生活在做加法,而不是减法。
你去登山探险,丰富了生活,显得你与众不同,甚至实现你儿时的一种梦想,到野外去探险,去实现个人自我的价值,去和大自然亲近。从这点来讲,这是个人自我的一种表现,非常非常自我,有一种个人英雄主义色彩。
2002年,北大山鹰社五名队员,在攀登海拔4950米的希夏邦马峰时,遭遇雪崩遇难。引发了社会对登山价值的讨论,而王石坚定的选择了站在山鹰社这一边。
如果说探险对这个社会有什么积极意义?那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到了现代社会,已经是很缺乏探险精神了。比如去登山,2002年北大山鹰社年轻人遇雪崩死亡的事之后,社会不理解他们,90%的帖子都是谴责的,完全把这当成非常负面的东西,说你们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父母,无论哪方面你们做的都是错的。这不但不是探险精神,都成了一种实用主义——你做这个事情是没用的。而我个人的英雄主义,如果对社会有积极意义的话,就是让大家不要太实用主义。人要有一点对自我的不满足,对未来的好奇,这个行为多少是有点正面意义的。
但这个意义,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副产品,而不是说我为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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