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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個月來,美國深陷“竊聽門”丑聞,連盟國也不放過。有分析認為,這是美國缺乏自信的表現,暴露了美國軟實力的衰落。針對美國國內政治僵局導致政府“關門”事件,美國務卿克裡表示,這都在削弱美國的全球影響力。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邁克爾·斯賓塞認為,美國影響力衰落的趨勢已經開始。但有人認為,美國將繼續引領21世紀
邁克爾·斯賓塞(美國紐約大學斯特恩商學院經濟學教授、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袁鵬(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副院長)
陳剛(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研究員)
馬修·伯奈(比利時魯汶大學全球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
周琪(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美國政治研究室主任)
皮埃爾·德福安(歐洲智庫馬達裡亞加基金會執行主任)
費多爾·根利霍維奇·瓦伊達洛夫斯基(俄羅斯科學院世界經濟與國際關系研究所 美國內政與外交研究室主任)
美國的全球影響力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
美國全球影響力的表現是全方位的:政治上,主導全球治理體系﹔經濟上,美元霸權和制度霸權是其兩大法寶﹔軍事上,可實現軍事打擊的全球性覆蓋
邁克爾·斯賓塞:在戰后很長一段時間裡,美國憑借其經濟規模和軍事實力,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及最具影響力的國家。很大程度上,這一全球性影響力的發展是全方位的,同時也推動了全球化的普及。
袁鵬:冷戰結束后,美國成為全球唯一超級大國,這一地位雖經“9·11”恐怖襲擊和金融危機沖擊,但並未發生根本變化,其全球影響力可謂無處不在。軍事上,美國不僅可以實現軍事打擊的全球性覆蓋,而且軍事技術和軍事理念率先實現了面向未來的革命性轉變,其軍事影響力仍使他國難望項背﹔外交上,美國擁有眾多盟國為其分擔風險和責任甚至沖鋒陷陣,並率先實現外交轉型,戰略謀劃與戰略實施仍出類拔萃﹔經濟上,美元霸權和制度霸權是其兩大法寶﹔政治上,話語霸權和道義制高點仍牢牢掌控﹔文化上,以好萊塢、NBA為標志的影響力遍及全球,科技實力仍不容小覷。此外,美國的地緣控制力和網絡、情報滲透力依然強大。
陳剛:美國的影響力主要體現在其強大的經濟、科技和軍事實力上,美國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美元是全球主要的結算和儲備貨幣。此外,美國在文化方面的軟實力也不容忽視。
馬修·伯奈:兩個主要因素決定了美國的全球影響力:一方面,美國軍事力量強大,且具備向全世界投送軍事力量的能力﹔另一方面,以美元為貨幣基礎的全球經濟強化了美國與其經濟伙伴之間的相互依存。
與以往相比,美國的全球影響力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許多人感到美國不再具備在全球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所需的資源和經濟信譽。美國戰略內斂,對外施加影響的雄心和意願都在下降,其影響力衰落主要體現在軟實力上
周琪:美國的全球影響力出現了下降的趨勢,有以下一些表現:首先,“華盛頓共識”(又稱“新自由主義”)受到猜疑。許多西方經濟學家提出,30年來,美式自由市場資本主義模式在全球被採用,但是自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在美國產生了新一輪的對“華盛頓共識”更深刻的反思。
其次,美國政府在經濟上面臨著債務危機、財政赤字和貿易逆差等一系列問題,如果美國不能解決這些問題,就將危及美國未來的經濟繁榮和世界地位。這使國際上許多人感到美國不再具備在全球事務中發揮主導作用所需的資源和經濟信譽。
再次,世界上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即使是最強大的國家也不能隨意輸出自己的制度和意識形態。在伊拉克戰爭之后,美國在國外採取任何干涉行動,包括推動民主的行動,都會遭到世界各國的質疑。實際上,無論是在利比亞、埃及和敘利亞,美國已經不再具有直接進行軍事干涉的能力和意願。美國雖然仍然是世界上軍事最強大的國家,卻不能鏟除來自中東恐怖主義分子威脅的土壤。
最后,美國國內貧富差別加劇。貧困人口的數量持續增加,中產階級家庭財產縮水。貧富差別也在不斷拉大。據統計,從2007年到2009年,美國1%的最富有的家庭佔全民財富的百分比從34.1%上升至37.1%。在金融危機中,這些最富有家庭的財富淨損失相對較小,從1.95億美元降到1.65億美元,降幅大約為15.4%。而同期美國家庭財富中位值卻從10.25萬美元陡降至6.54萬美元,下降幅度高達36.2%。
皮埃爾·德福安:第一次海灣戰爭造就了美國全球超級霸權地位,使其全球影響力達到了頂峰。隨后,美國的戰略實力出現全面下降趨勢,美國強權之下的世界安定和平最終被証明是短暫的。所謂的“華盛頓共識”本來是美國倡導主導的,但現在不靈了,世界不再信任美國。比方說,“華盛頓共識”提出追求可持續的、包容性的經濟發展目標,但是美國經濟本身既不可持續又缺乏公平性。
目前,美國影響力的衰落主要體現在軟實力的衰敗上,這是前所未有的新情況。從軟實力來看,可以說,美國已經不再是世界標杆了,美國形象和信譽因國內政治亂象而被扭曲甚至支離破碎。國際金融危機肇始於美國,在過去的一年多裡,美國發生的財政危機一度導致政府關門,種種跡象表明,面對國內問題的挑戰,美國無力繼續維系“美國夢”和霸權戰略力量,因為美國不能將國內的繁榮與國際上的力量合並起來。
袁鵬:與以往相比,美國的影響力所受制約明顯加大。首先,以戰爭手段實現戰略目標的效益大減,成本陡增。強大軍事實力未必一定轉化為影響力。其次,新興大國群體性崛起催生多極世界提前到來,非國家行為體呼風喚雨,使得美國雖為一超,但難獨霸。再次,美國國內政治和社會問題積重難返,直接沖擊經濟復蘇和金融信譽,並使美國戰略內斂,對外施加影響的雄心和意願都在下降。可以說,這些問題都是結構性的,表明美國影響力下降是不可逆轉的歷史趨勢。
美國全球影響力衰落是暫時的,還是長期趨勢?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趨勢不可逆轉。最好的結果或許是,這一轉變會是漸進而平穩進行的。不過,美國依然處於全球領導者的地位,依然是對世界秩序重建施加最重要影響的國家
邁克爾·斯賓塞:美國影響力衰落的趨勢——以及全球經濟治理和穩定性責任共擔的最終趨勢——已經開始。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一趨勢不可逆轉。最好的結果或許是,這一轉變會是漸進而平穩進行的,在此同時,美國可以繼續起到領導作用,就像其在戰后大多數時間所扮演的角色一樣。
最明顯的趨勢體現在美國在全球經濟中所佔比重逐漸下降。值得一提的是,當前美國國內經濟疲軟問題嚴重影響到國內或國際的關注焦點,從而削弱其影響力。一方面,美國經濟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美國在參與國際事務方面似乎已擴張過度,因而需要有所收回。另一方面,美國國內經濟復蘇則會為美國建設性地參與國際事務提供基礎,使其能夠參與解決包括安全和經濟在內的更廣泛的重要事務。對於像美國債務上限這樣的問題,一旦處理不好,就會導致美國全球影響力衰落得更迅速,尤其造成外界對美國經濟的信心缺失。
費多爾·根利霍維奇·瓦伊達洛夫斯基:一直以來,美國強大的影響力多是因為其作為全球化進程發展的主要推動力,並從中獲得最大好處的西方角色確定的,而目前這種角色已經逐漸模糊了。美國精英一直試圖充當全球安全領域的主要組織力量,不過,這種動機和力量明顯地削弱了。美國發動的阿富汗與伊拉克戰爭,証明了為達到政治目的運用軍事力量的有限性。
金磚國家等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使得美國成為重要的全球相互依存參與者。如果從前大多數跨國公司都起源於發達國家,那麼現在這個競爭空間內又擠進了來自新興市場國家的大公司。它們准備成為從前的全球化領導者的合作伙伴,但堅定地要求,在正在形成的全球治理體系中要考慮到它們的利益。這些國家的精英與領導層開始了重塑全球性利益的過程。美國將不得不考慮世界架構的轉型。
不過,美國依然處於全球領導者的地位,依然是對世界秩序重建施加最重要影響的國家。美國正處於新的社會經濟發展模式的形成過程中,這一新模式不僅將使美國克服財政危機,而且還將提高美國在全球中的競爭力。
陳剛:國際金融危機之后,美國的經濟實力大不如前,這直接導致了其全球影響力的下降。美國精英階層對世界的看法還停留在過去,一些人認為美國還是唯一的超級大國,而現在的世界已經是多強並立,美國並不能一手遮天。因此,美國想做的事和現實出現了落差,比如美國重返亞太的戰略和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都屢屢受挫。
全球化使世界各國都能學習美國先進的東西,世界各國越來越“像”美國,美國的競爭對手越來越多。全球化讓跨國公司能在全球布局,很多產業轉移出了美國,即使美國實行“再工業化”,轉回美國的產業也有限,這也是美國經濟實力下降的原因之一。
導致美國全球影響力發生巨大變化的主要原因有哪些?
外部因素主要是來自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內部因素主要是美國疏於經濟結構調整和政治社會體制變革,接連發生嚴重的金融經濟和社會政治危機
皮埃爾·德福安:美國全球影響力的衰落是不爭的事實,而造成這種趨勢的因素來自內外兩方面。外部因素主要是來自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內部因素主要是美國發展模式的失敗,比如美國社會的不平等日益加劇,無論是美國政府還是私人都債台高筑,2008年以來還遭受了金融危機。
美國的民主體系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這主要表現在美國的民主更多地被游說集團所操控。最典型的事件是在克林頓擔任總統期間,美國政府對金融放寬管制,克林頓在任期間廢除了《格拉斯—斯蒂格爾法》,從法律上消除了銀行、証券等機構在業務范圍上的邊界,結束了美國長達60多年的金融分業經營的歷史。其結果是商業銀行開始同時大規模從事投資銀行的活動。這為后來的金融危機埋下了禍根。美國經濟乃至美國政治由此走上了被金融綁架的道路。
袁鵬:從內因看,過去20年,美國疏於經濟結構調整和政治社會體制變革,導致接連發生嚴重的金融經濟和社會政治危機。奧巴馬有意發動新政,無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反而催生政治極化加劇,致使國際形象受損。從外因看,全球化、多極化、信息化相互激蕩,洶涌成潮,非西方世界奮起直追,世界秩序因而面臨重塑挑戰,美國希望借助傳統手法維持霸權難度大增。
美國全球影響力的變化對其全球戰略有何影響?
美國已沒有足夠的力量制定游戲規則,是選擇多邊主義路徑還是選擇結盟對抗?美國國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化。美國已經不是全球的支配性力量,需要適應做普通強國
皮埃爾·德福安:美國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代,美國必須對其全球戰略重新審視,並且調整其在多邊國際體系中的地位,美國只是所有國家中的一個,美國可以發揮重要的、甚至是決定性的作用。這是一種新的思維。
如果美國不選擇現實主義路線,勢必會選擇對抗的戰略路徑,這需要與其他伙伴結盟,因為美國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制定游戲規則。是選擇多邊主義路徑,還是選擇結盟對抗?美國國內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分化。
面對全球影響力日益衰落的情況,一部分美國人希望採取“防守型”戰略,採取作為傳統戰略的貿易手段,推銷TPP和跨大西洋貿易和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建立由美國主導的自由貿易區,從而達到遏制中國發展成為經濟強國並影響中國成為軍事大國的進程。但這種想法無疑是錯誤的。美國應當接受這樣的國際新秩序。二十國集團是一個行之有效的多邊機制,這個機制當中需要有人充當駕駛員,而這個駕駛員應該由美國、中國和歐盟三方合作擔當。
在國際關系呈現多極化的大趨勢下,美國的戰略調整應該放眼美國、中國和歐洲的大三角關系。各方都需要做好各自的“家庭作業”,解決好各自所面臨的內部問題,三大經濟體協調一致推動改革,才能為世界經濟指明發展方向。
馬修·伯奈:美國意識到它在一些地區的影響力開始下降,並且其全球影響力越來越多地受到日益分化的國內形勢制約。因此,美國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重視盟友關系。美國全球影響力的下滑無疑讓新興市場國家在各自地區的影響力陡增。這是一個此消彼長的態勢,這讓新興市場國家有了更多的機會和空間彼此進行廣泛合作。
周琪:美國戰略目標調整與其實力地位相對衰落有密切關系。由於面臨著嚴重債務危機,為減少政府財政赤字,美國國防開支在未來10年內將削減約1萬億美元。美國政府不得不把被壓縮了的預算集中使用,要把其戰略重心轉移到亞太地區,其戰略目標也不得不收縮。
在美國2012年初宣布的《國防安全指南》中,強調要發展創新的、低成本的、小規模存在的實現安全目標的方法,美國的目標也不再是“同時在兩個主要戰場長期作戰的能力”,而縮小為“能夠在打一場戰爭的同時阻擊另一個地區的侵略”,而且預算與新國家安全戰略的關系表達得非常明確。
陳剛:美國在互聯網、高端制造業等領域佔有優勢,但總體經濟實力在下滑,美國對新興市場國家的影響力在減弱。總之,美國已經不是全球的支配性力量,它需要適應做普通強國,美國可能要花幾十年的時間去適應這個角色的轉變。
袁鵬:美國的影響力所受制約明顯加大,面對這一態勢,美國一是加速國內基礎再造,包括制造業回歸、基礎設施建設、金融整頓和社會政治變革等。二是加強西方世界的團結,以共同應對非西方世界的崛起。比如以TPP和TTIP為抓手塑造新的兩洋經濟秩序,重新掌握規則制定權。三是加緊規制新興市場國家發展空間,尤其是在亞太地區加大針對中國的戰略布局。目前看,這一戰略組合拳初見成效。美國經濟步入復蘇軌道,新興經濟體則普遍遭遇滑坡。努力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應成為未來10年我對美工作的重心所在,嘗試從理論、外宣、實踐等不同側面充實其內涵。
(本報記者廖政軍、崔寅、李寧、孫天仁、張曉東採訪整理)
圖片說明:
圖①:2013年7月,美軍無人機首次在航母上成功降落
圖②:2013年9月,土耳其民眾抗議西方尋求對敘利亞動武。
圖③:2011年11月,“佔領華爾街”運動蔓延到美國加州大學。
人民視覺
圖④:2013年10月,政治僵局導致美國聯邦政府關門。
圖⑤:高樓林立的美國紐約曼哈頓。
照片除署名外,均為新華社發
版式設計:宋 嵩
《 人民日報 》( 2013年11月15日 2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