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隻在城市和城郊的拆遷,現在鬧到了廣大鄉村
記:過去這些年來,呼吁捍衛農民權利的聲音並不少。
華:現在學界和輿論都強調,要把利益分給農民。這裡面有一個很大的誤區:我們籠統地說把好處還給農民,但到底是要還給哪些農民?很多時候,這個所謂的“農民”已經偷換了概念,往往指的是城中村或城郊被動城市化的農民,根本不是中國大多數的農民。大多數進城務工農民,其土地都在中西部地區、在山裡。近郊和城中村的這批農民暴富,並不會解決大量農民工和外來人口的問題。
換句話說,城鎮化意義上的農民,跟你現在給土地利益的城郊的農民,其實不是一個農民的概念。過去20多年來城郊失地農民隻佔農民總人口的2%~3%,而城鎮化意味著一個國家人口中的大多數要進城,但他們的地你又不需要,所以高額補償隻有那2%~3%的農民拿得到,大多數進城打工的農民拿不到。所謂城鎮化利益分配最大的難點,難就難在這兒。
記:有一種呼聲比較高的解決方案認為,當前城鎮化的症結在於農村人口可以自由流動,但土地卻不可以自由流動,因此出現了農地入市、集體土地自由流轉等建議,從而讓農民原先佔用的鄉村土地和他們要去落戶的城市非農土地完成一個轉化,以此降低農民的進城成本。你怎麼看?
華:關於這種思路,最低端的建議就是土地私有化嘛。問題是,我們鼓勵農地入市,到底是鼓勵哪裡的農地入市?如果隻允許城郊的農村集體土地入市,那麼對全國的農民來說是不公平的。如果推向全國,那麼暴漲的隻會是城郊的土地,因為廣大農村地區的土地就是不值錢。越是私有制,市場經濟土地價格分化就越嚴重。我查了資料,現在美國、歐洲的農村土地也就是幾千元人民幣一畝。台灣地區也有“農地如糞土,市地是黃金”的說法。而我們進城打工、遷徙到城市的農民工群體大多數都來自中西部農村地區,他們老家的土地是廉價的,永遠都不值錢。房地產商拿地總強調“位置、位置、位置”,北京密雲的地和天安門的地能是一個價嗎?在市場經濟下是不可能的。現在之所以不敢讓賣宅基地,就是怕他這邊進不了城安不了居,那邊又失去了土地,這等於是在人為制造流民。所以說改革要在邏輯上有先后順序,土地自由流轉的前提必須是先把外來人口進城的成本降下來,讓他們能有一個穩定的預期。
記:這些年來其他的改革舉措也有不少,比如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挂鉤,下面的反應好像很熱烈。
華:因為這個挂鉤可以增加城鎮建設用地指標,所以地方政府很歡迎。但是應當看到,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挂鉤,挂來挂去,還是土地與土地挂鉤,和人及人的城鎮化並沒有什麼關系。從這一點說,這個增減挂鉤並未觸及根本,而且是把雙刃劍。它帶來的消極作用表現在,本來地方政府和開發商只是打城郊土地的主意,現在他們對遠郊鄉村的土地特別是村庄這樣的宅基地也感興趣了,因為可以用鄉村建設用地作為指標去換城郊的土地搞開發,這個非常危險。原先隻在城市和城郊的拆遷,現在鬧到了廣大鄉村。這樣就出現了相當一部分地方強迫農民上樓的現象,就是把農民的村庄合並,幾個並一個,過去搞新農村建設時叫新農村,現在搞城鎮化叫新型社區。總之就是打農民宅基地的主意,增減挂鉤后就可以到城市的邊上再把農地搞成建設用地。
記:但似乎地方政府都把搞新型社區當成了燃眉之急?
華:非要把原本住得好好的農民並起來,這完全是自己想象出來的“急”。這是什麼城鎮化?這不是城鎮化!你把他們人為搞到農村的樓上以后,種地?不好種了。打工?當地沒工可打。要知道,今后20年還會有幾億人口要離開農村,這些硬造的樓和集中的居民點將來大部分還會人去樓空,這在城鎮化發展的大布局上將是更大規模的資源浪費。這筆大賬不能不算。
記:你的意思是,在自願的基礎上,農民新建住房相應向更大的居住點包括當地村鎮上集中是可以的,但當有了為拿到宅基地建設指標這個利益推動之后,這種集中就很難是完全自願和合理的?
華:《焦點訪談》曝光了山東單縣要幾個村庄合並拆新房趕農民上樓,並挖掘出其動力和根源就是通過建設用地增減挂鉤,以節省出近500畝土地的指標,最后的結論是地方把經給念歪了。我覺得調查得很好,但結論錯了。真正的問題就出在這個許多人叫好的土地增減挂鉤政策上。首先你這個挂鉤和市場經濟無關,是人為造出來的行政指標挂鉤。其次你這個挂鉤有錯誤的利益導向,所以地方政府就和開發商勾結起來為了這個利益去趕農民上樓。
現在中國面臨的緊迫情況是,幾億農民工及其他外來人口在就業地無處可居,我們不去集中財力物力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反過來卻把還在家鄉正常務農的農民先行甚至強行並村,要人家上樓,硬造新村、新區、新城,這不是本末倒置嗎?你地方政府怎麼知道在那裡就能造出個村、造出個城來呢?